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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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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半晌,梅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师兄!”

他杀人无数,一路走来,脚下是尸山血海,身后是枯骨遍地,却从来没做过噩梦。

他曾好奇问人,做噩梦是怎么样的感觉?

十个人里面有九个回答都是不一样的。

有人惊惧害怕,有人悲痛万分,有人悔恨交加,有人万念俱灰……

此时此刻,他如坠一场修罗炼狱般的噩梦。

他不相信这是一场噩梦,周围的一切场景告诉他,他早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里二十年!

百般滋味一起涌了过来,只剩下满脑子的空白,难以置信有之、惊惧悲痛有之……

像是坠落悬崖的人,明知道能抓住的只有一条毒蛇,他依旧满怀希望的抓住那条毒蛇,不死心道: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?师兄?”

钟鸿才神色淡然,目光坚毅看向他,无半分愧色,平静的话激起惊涛骇浪:“节度使大人,本官是老了,但还没有老糊涂,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。从一开始……”

他顿了顿,神色有那么一丝不忍。

这个人二十年前与他在梅家别庄认识,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将军,身着枣红色华贵衣衫,骑着一头黝黑的骏马,耀眼夺目如同盛夏午时的太阳。

他策马踏过别庄百花丛,马蹄溅起飞花无数,经过他身边时,他勒住马,扬鞭指向他,桀骜道:“你就是我父亲的门生。”

他恭敬行了一礼道:“是。”

少年将军扬眉道:“听说你文采斐然,犹善画作。那你就以本公子刚才的雄姿即兴作赋一首,再作一幅画给本公子送来。”

能得梅家嫡公子赏识,无异于一步登天。

一般门客若是得了此番殊荣,必定感激涕零,欣喜若狂,竭尽全力去讨好。可他没有,依旧那副淡然恭敬之色道:“是。”

少年将军冷嗤一声“无趣”,便策马而去。

后来画作赋作送上门,一连几个月都无音信。

他想,给这位梅家嫡公子作赋作画的数不胜数,想得他青眼的更是不知凡几,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。

他虽想巴结他一步登天,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,他要做的就是徐徐图之,等待机会。

再后来,他在少年将军的书房里,看到了他的画,挂在书房最中央的位置,画中的少年恣意潇洒,马蹄留香蝶环绕,飞花骄阳相映衬。

钟鸿才的丝丝不忍,终究被脑海中无数模糊的画面击碎。

无数恣意潇洒慷慨以歌的青年,无数血肉模糊痕迹湮灭的烈士。

是二十年前那些满腔热血怀抱着伟大理想的青年,那些前赴后继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名英雄,那些拿生命为他铺路却不知他会不会跳进这个泥坑的同伴……

他的不忍,是对他们的背叛。

他眸光坚毅起来,一字一声,虽沧桑但铿锵:“从一开始,我就只想做个好官,至少,我想做一个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有用的人。这些都是我年少时的理想,或者说,是我读书十载的抱负。”

看着梅仁悲愤伤痛的眼眸,他颤抖着嘴唇,花白山羊胡一抖一抖的,颤声道:“在我入了官场之后,我看到的都是你们梅家在龚州一手遮天,忠良被诬陷流放,无辜百姓被残杀搜刮,我那些书文知己,被梅家迫害,全家死于非命,我的朋友……拿性命拿家人给我铺路……我才一路走到今天,走到现在……”

梅仁早知大势已去,钟鸿才蝇营狗茍二十多年,拿出来的东西肯定够灭他们梅氏全族。

他麻木过后,只剩下悲愤,质问道:“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伪装?你假装想巴结我们梅家,成为我父亲的门生,假意与我们亲近,这些年为奴为犬的伺候我们梅家,不过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。”

他低低笑出声,“真是好深的心机……你总记着你的知己好友,你可曾想过我父亲对你的栽培之恩,对你的教导提拔之恩,我、我对你比对手足至亲还好,让你们全族在龚州得以立足腾达,让你能够在梅家横行无阻,就连我的亲叔叔都不敢轻看了你,你对我的情意就是要断我后路,置我于死地?你记得他们,记得你的抱负,记得黎民百姓,何曾想过我们?”

钟鸿才嗫嚅着唇,张合几次,想说什么,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。

只轻飘飘的一声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末了,补充:“对不起。”

宣瑛目光灼灼如利刃,沉声道:“现在,梅大节度使,你觉得你配有什么样的下场?”

梅仁转过身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前俯后仰,笑的撕心裂肺,被锁链锁住的手擡起来,指着宣瑛。

因为笑得肝胆俱裂,导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赤红双眸里久久未曾落下的泪滴,因这剧烈的笑,不堪重负流了下来……

良久,他的笑声才终于止住了,得意又猖狂道:“所以呢,你敢杀我吗?”

宣瑛正要问他为何不敢?就见梅仁从怀里一阵摸索,铁链被挣得一阵叮铃哐当响。

侍卫以为他要行刺宣瑛,抽出刀严阵以待,就连西南都护梁将军也握紧佩刀,要在梅仁有什么动静前,将其一击毙命……

在梅仁还未摸索出什么东西来,西南都护梁将军想到什么,神色一变。

祁丹椹反应过来什么,当机立断道:“立刻杀了他。”

“我看谁敢。”梅仁从贴身衣物里抽出一张金帛制成的卷轴。

那是一道铁卷圣旨。

他高举着圣旨道:“当年我梅家应魏尚书之邀,扶明君继位,为圣上守住南方之地,截断乱臣贼子的后路。圣上感念我们梅家忠义,特赐下一道圣旨,无论我梅家犯了什么错,梅家家主与继承人可保住性命。”

嘉和帝登基时,宣瑛还未出生,梅家世代盘踞在南疆之地,他无从得知还有这么一道圣旨。

圣旨虽说保住性命,但没说不治罪。

此案要回到京都交由御史台、刑部、大理寺三堂会审,若是没有这道圣旨,梅家抄家灭族是逃不掉了,梅世与梅仁这对父子的罪行,足够将其凌迟处死十次。

但梅家世代盘踞在南方,距离京都甚远,在京都必有多年运作,再加上这么一道圣旨,本是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罪,说不定到最后也只可能将这对父子流放几百里。

梅家父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,想要东山再起很容易。

梅家家主梅世已古稀之年,半截身子埋入土里,想要东山再起保住梅家,也得跑得过时间,所以梅世不足以为惧。

他唯一的儿子梅仁却正值壮年。

不能让这个隐患活着。

梅家百年间,犯下多少罪恶滔天的大罪,这对父子身上血债累累,倘若这样的人到最后能有善终,那么这个世界的公良法度何在?

像钟鸿才那些昔日同窗好友,像钟鸿才这样的人,付出生命与一生,究竟是为何?

所以梅仁不能活着到京都。

不为公良法度,只为死去的黎民百姓、忠杰烈士,为了那千千万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!

一旁的西南都护梁将军气愤不已,他数十载如一日的守卫边疆,缺少粮饷时,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,而这些蠹虫,贪墨那么多赈灾粮草,害死那么多百姓,结果还能如此逍遥法外,真是天理难容。

看来早该听从祁少卿的话,在他未将圣旨摊开前,就杀了他。

这样事后也有说辞。

反正不知者无罪。

宣瑛淡淡看着梅仁,蹙紧的眉宇骤然放松,明艳俊美的容颜比天边朝霞还艳丽,他唇畔含笑道,“你说得对,本王不敢杀你。”

西南都护脸色难看,叹了口气。

祁丹椹似乎预料到宣瑛想干什么,默默站在一旁不语。

宣瑛绝非愿意妥协之辈。

他们不敢杀他,不代表没有不敢杀他的人。

整个龚州百姓可是恨不得将梅仁千刀万剐。

他们只需要在押解梅仁的途中,放松安防,自有百姓会冲上来活活打死他。他们只需要看守牢狱时,放松警惕,自有龚州的有志之士潜入刺杀……

杀他的方式千万种。

只要他们想。

届时,他们顶多得到个护卫不当之责。

说不定圣上还要感谢他们替他解决了这个烫手的山芋呢,否则圣旨的公信力何在?

就在梅仁得意之时,宣瑛淡淡道:“经过一夜鏖战,大家都累了,将此人带去天牢关押好,不久之后就要启程回京都。”

众人道:“是。”

上来两个身体瘦弱的侍卫。

他们押梅仁,没想到梅仁随意一挣扎,就将他们拖得一个趔趄。

就在这时,钟鸿才突然抽出侍卫的长剑,从身后一剑贯穿梅仁的心脏。

殷红长剑从胸腔贯穿而出,梅仁难以置信低头看了眼,粘稠的血从剑刃滴落,落在青石板长街上,与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洼汇聚……

他噗的一口鲜血吐出,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,再转身看向钟鸿才。

一步步走向他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……

有侍卫想上前阻拦,怕他濒死挣扎对几位大人不利,更怕他将证人与从犯钟鸿才给杀了。

不等他们上前,却见梅仁脚步踉跄一下,往地上跪去,钟鸿才连忙扶住他。

梅仁满眸只剩下茫然与绝望:“你就这么想让我死?”

钟鸿才哽咽道:“是所有的人,都希望你死。”

梅仁嗤笑一声,大口大口鲜血呕出,他执着问道:“那你呢?是真心想杀我,还是为了其他人杀我?”

他其实并不想听答案,无论哪个答案都会让他死不瞑目,可他也不知道要问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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