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(1/2)
第35章
【第三十五章】
当夜,温廷舜跟随沈云升去了一趟文库,一路无话,最后停驻于三楼禁地。
此处并未掌灯,借着扃牖之外的鎏银月色,温廷舜依稀辨识出此处的格局,一处循规蹈矩的多宝阁,与一楼二楼肖似,书牍陈置得并不多,地面鲜少灰渍淤积的痕迹,可见平素常有暗人在走动。
影影倬倬之间,只见沈云升皂靴轻转,挪动了书阁之中一具花鸟瓷瓶,尽处有一密室訇然中开,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,少时,温廷舜眯了眯眼睛,里头别有洞天,不仅有学斋造相的宅室,也有数座阴暗湿冷的囚室,温廷舜往那囚室的方向掠去一眼,有几些身着暗袍鸦纹悬刀补子的青年,面色漠冷,执着蘸血刑具出入其间,一股淡淡的稠腥的气息,悄然结于空气之中,隐隐透出一派森然的氛围。
见着沈云升带了一个外人入内,这些青年偏着头,好整以暇地审视了他一眼,从头打量到脚,眸色凛冽如刀,为首一人自称魏耷,掸了掸牙道:“这位可是与朱老九打了平手的那个兄台?真是久仰。”
温廷舜懒于答话,容色如一眼寂潭,毫无涟漪,眼神是居高临下的,裹藏着一股幽深的冷寂,教人竟是不寒而栗。
魏耷一时有些不悦,正要说话发作,却听沈云升淡声道:“你审人好些时辰了,录问时的状纸和笔录,可是差小晟子写好了?半个时辰后要给寺卿大人过目。”
此话一落,魏耷登时蔫头耷脑,不知怕了沈云升的审慎板正,亦或是怕了阮渊陵的肃正严苛,没再给新人寻茬,讪讪地带着一些人匆匆离却了。
阮渊陵正端坐于一进宅室内,穿着一身绯袍孔雀补子,案上博山炉描摹着修竹的图纹,缭吊着一缕袅袅青烟,他正批阅着一些谍报呈文,见着了温廷舜,视线仍落在案牍之上,微微掀唇道:“来了。”是意料之中的语气。
他看了沈云升一眼,沈云升颔首罢,退了下去,顺带将门扇阖拢。
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冷黯,朝阮渊陵长揖一礼,口吻透出一丝不耐,道:“阮大人寻晚辈来,有何要事?”
话落,温廷舜陡然嗅着一阵淡淡的异香,香丝如游蛇一般,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他的周身,教他动弹不得,他擡眸看向那一尊香炉,眸心恹然。
“那一日,中了麻骨散的滋味如何?”阮渊陵淡然一笑,笑意不达眼底,甚至显得冷厉,不怒而威,开门见山地道,“廷安对你使用的份量算是多的了,你竟还能从刑部与殿前司,两方人马的掣肘之下,逃出生天,实力也可见一斑。”
温廷舜容色并未露出异样,风雨不动安如山,阮渊陵盯着少年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。
若温廷舜真是那一夜劫车之人,那么,他不可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。
阮渊陵审犯好多年,心思深沉如海,早就炼成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,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蛛丝马迹,但凡神态上有一丝细微变故,都无法避开他的眼。
他没有寻到温廷舜切实的证据,故此,他要借助心理战这一法子刺探他。
奈何,这一身近乎通天的本事,居然生平头一回在少年此处折戟沉沙。
温廷舜淡静地直视他,眉间裹藏着一丝蔑冷,说道:“大人到底是在说什么事?为何晚辈听得竟是不太明白?”
阮渊陵见他不欲承认身份,便起了身,倏然自旁侧抽出了一柄长剑,一剑朝着温廷舜削劈而去,剑罡裹藏弑气,似可削铁如泥,倘若温廷舜的腿伤是假的,那么,他极可能临时避开这一招,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死无动于衷。
孰料,温廷舜并不退避,阮渊陵眸色暗敛,那一道剑尖最终悬停于少年的喉间要害处,寺卿的漆眸凝在他的脸上,带了些愈发肃穆的审视,温廷舜并不惧死,他的试探对他全无作用,套话也套不出分毫,去查其身份与底细,但帐籍上一片空白,他的过往俨似一团揉不清的霾,无法教旁人洞悉。
温廷舜随性扫视着四遭之地,左手徐缓摩挲着右手指腹,“大人在大理寺官拜卿位,日理万机,想来是手头案桩众多,但今次差人将晚辈寻来,可是因一桩案子与温家相牵涉,大人便怀疑晚辈身上存了些疑点,特此来录问?”
阮渊陵挑了挑眉心,看着温廷舜嗅着了麻骨散后仍旧行动自如,眸底掠过一丝异色,莫非,那一夜洗劫马车的玄衣客,将将与温廷舜毫无牵涉?
虽是如此,但他并未打消怀疑温廷舜的疑绪。
阮渊陵浅浅笑了一下,捣剑归鞘,眉眼一挑,凝声道:“既是如此,那本官疑错了人,也不打紧,今次将你寻来,是欲与你做一场买卖。”
“我只是一介寻常儒生,浅涉刑统律法,但不精问鞫推谳之理,何德何能帮大人做事?大人不若另请高明为好。”
阮渊陵并不心恼,一面回至八仙椅处,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:“别急着拒绝。温廷舜,三月便是会试,举朝即将下场的生员约有万千之位,本官知晓你入围二甲绝无问题,但你一旦入朝为官,势必会选两条路,一条是纯臣之路,另一条路是参与党争,凭你是温家长房之子,你觉得纵然有一腔浩然正气,就能避免党争的宿命么?”
“媵王数日后回朝述职,太后势必与东宫太子一起听政,你可知晓,两日后的升舍试,媵王回京述职之时,预备带来一群什么样的人么?他们是元祐城落难失所的百姓,人数达到一千多位,他们一旦出现在洛阳,势必是要造反巡街的,甚至要寻衅崇国公府。前有金谍窃走防舆图,此图抵今为止尚未寻回,眼下又有一拨流民突入京畿,元祐议和旧案再生异数,兹事非同小可,你身为温府中人,能坐以待毙么?”
温廷舜看着阮渊陵:“大人是觉得金人潜入三舍苑,窃走画学院张待诏的防舆图,此事与媵王脱不了干系?”
阮渊陵凝声道:“姜太后打算扶植媵王做储君,但帝心偏向东宫,太后知晓元祐议和旧案,一直是恩祐帝心中的一块逆鳞,一旦触及逆鳞,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,若无太后在暗中点拨,媵王殿下又怎敢去触帝王的逆鳞?纵使是煊赫的琅琊氏,也势必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。”
说起来,先帝熙宁帝是一个极有作为的好帝君,开张圣听,广开言路,恢弘志士之气,晋主流徙南蛮,大邺开朝不久,便深得天下民心之拥戴,他那时并未有偃文兴武的观念,大理寺、监察院、刑部、兰台、枢密院分庭抗礼,不论文臣或是武将,一律一视同仁,但他是大邺第一位开国君主,生逢于外敌环伺的飘零时代,到底是少年帝王,锋芒毕露,为了战事,为了拓宽疆域版图,一直在透支国库卯银,以致于罔视了民生大计与水田工程,最终造成大量冗兵与债款。
面对如此大的大国赤字,各路府州的通判与刺史急得如乱锅上的浮蚁,不得不擡高赋税以充军饷,此举一出,民怨大为载道,甚至发生了民告官,民伤官的诸多乱象与要案。
翰林院里的一位太子老师,是吕家老太爷吕昌龄,亦谓之吕鼋的父亲,当时正是熙宁帝的经筵官,虽效忠帝心,但在一个雷雨夜跪于听政殿的玉阶之下,递上了一折万字谏言,万请求帝王停止征战。
熙宁帝看着一封又一封充溢着民愤的折子递了上来,殊觉自己老了,翌日下了一封罪己诏,悬在城门,他不再兴兵操戈,罪己诏传遍天下,此后在位十年,他一直励精图治,同时也在寻找继承帝位的皇子,他问当初冒死直谏的吕昌龄,“朕拢共育有七子,若不分嫡庶长幼,老师以为谁坐得起这把龙椅?”
吕昌龄乃是纯臣,并不参与温庞之争,帝王信任他必定无所倚重。不过,假令寻常的宰执听到熙宁帝这般问,怕是要吓破了胆子,帝王心素来难以揣测与琢磨,天底下的帝王,掌了权后,哪有嫌自己龙椅坐得久的呢?寻常的宰执必定会说:“圣上龙体贵安,千岁千千岁,皇子们尚还缺些磨砺,理当再好生习学您的英明神武才是。”
但吕昌龄并不是这般认为,若是一个朝代,久无储君,必将会动摇民心,他当时拱手道:“臣以为三皇子可也,三皇子有圣上之风,丰神俊朗,性子沉稳大气,虽身虚体弱,但一心为民,过去七年一直在庆州、滁州、扬州、兖州等州做过知县知府,对民生大计颇为精谙,也变法治疫,救了不少百姓,深受百姓拥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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