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(1/2)
第85章
喜宴猝然而终,新婚夜竟成决裂之夜,兵士纵马奔腾天街之上,踏碎琴瑟和鸣的美梦,满京哗然。
小皇帝睡眼惺忪之际,被他一身红衣,凌厉如鬼魅的舅舅从龙床上一把薅起,吓得睡意全无。
怎么?舅舅终于想通,准备来篡他的位了吗?
选哪天不好,选在大婚之日,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……
小皇帝已经开始思考退位诏书该如何书写,忽见舅舅将朱笔拍在他面前,敷衍地行了个礼,死盯着他道:“烦请官家下旨,调令皇城司搜捕北周细作。”
咦?原来不是来篡位的吗。
小皇帝抹了把汗,笑道:“好,朕明日一早就拟旨,舅舅今日大婚,春宵一刻值千金,不如先回去陪舅妈的好。”
这话被刚赶来的叶朝云听了个满耳。
叶叙川被戳中痛处,勃然色变。
赶在叶叙川发疯之前,叶朝云匆匆护住了儿子,怒道:“时雍,你清醒一些!非要娶个女细作已是逆天悖理,你这厢又为了她滥用职权,传出去教朝野上下如何看我叶氏!”
叶叙川漠然道:“他们如何看叶氏与我何干?这些年也不是没做过更出格之事,若有不服,便让他们提着刀来夺臣的权位。”
说罢,他冷冰冰地扫了侍从一眼:“替官家磨墨。”
这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夜,千只火把撕裂皇都寂静的夜空,铁令之下,宵禁形同虚设,汴京化作一片修罗猎场,人人自危。
帝国的暴力机器一旦运转,就无法休止,许多人被抓入了皇城司狱中,暗牢不见天日,只能听见从深处传来的哭声与骂声,审讯俾夜作昼,非但是疑犯精疲力竭,连审人的狱卒也劳倦不堪,时时有过劳昏迷者被擡入医所。
即使施行了如此高压的搜查,依旧难寻北周细作的踪迹。
唯捉到一个商队的首领,那细作一见已被皇城司的人包围,立刻横刀自刎,死前不忘桀桀怪笑道:“想要……冰凌子吗……老子告诉你……没门,她通敌叛国……卧于贼匪之榻……老子就是死了,你们也休想拿了解药救她……”
张化先奉命追捕,几日未曾合眼,听了这席视死如归的话语,气得心脏直跳,几欲昏死。
他薅着那细作的头发往后拽,恶狠狠问道:“再问你一遍,汴京可还有同党!”
“有又如何……没有又如何……”细作笑道:“本就只有指挥使一人知晓全部的细作名录,你们杀了他……哈哈……再无人能救回那女人了。”
细作咽了气,张化先咒骂一声:“这群缺德玩意儿。”
一名属下道:“汴京细作营已被捣毁,可其他各州府应当也有北周的细作……”
张化先摇头道:“自是抓人问过,说这药贵重,只有汴京高军职的细作才有资格服用,见鬼,服个毒像是多大荣耀似的。”
蹲在细作尸身前,几人愁眉不展。
“北周细作甚是邪门,”
张化先忍不住唉声叹气,并对雁门关外的神秘土地肃然起敬:“一个个都如烈马般难驯,说死就死,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。”
“如今怎么办,人死了,药也没寻来,难道让大人眼睁睁看着夫人辞世么?”
“不准说不吉利的!”张化先揍了那属下一巴掌,训斥道:“叫大人听见,信不信他一怒之下拔了你的舌头!”
那夜过后,烟年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患得患失,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叶叙川,然而,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。
短暂的失控过后,他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恐惧与哀戚,在她面前依旧温柔,就好像那夜惨烈的决裂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而已,其实他们度过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新婚之夜,没有什么冰凌种,没有什么恨海情天,只有耳鬓厮磨,郎情妾意。
望着坐在床头,替她剥虾的清俊男人,烟年嫌弃道:“你剥的青虾样貌扭曲,肉壳不分离,甚是难看。”
叶叙川不恼,温声道:“我平生从未伺候过人,你是头一个,手艺不佳,还请你海涵。”
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,习惯了叶叙川横眉冷对的大少爷模样,乍见他洗手作羹汤,一脸贤惠小意,烟年还有些不适应。
她凝眉想了一想,对他道:“这次我没有骗你,我是当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,你即使给我剥一千斤虾,一个月后我还是要死的。”
叶叙川剥虾的动作一顿,语调忽然尖锐一分,如同钢刀划过白瓷盘。
“莫要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死这个字。”
烟年道:“这不是自欺欺人么?你何时也学会了骗自己?”
“吃虾,补补身子。”他不置可否,只将雨过天青色的钧窑瓷碗搁在她面前。
碗里头躺着五枚造型怪异的虾,配着淡口小菜,看着平平无奇,实则耗费了叶府厨子无数心血,才将味道调制得美味顺口,还照顾了烟年如今正衰弱的肠胃。
“你救不活我的。”烟年耐心道:“想必这几日你也派出了不少人手,却一无所获,可见老天垂怜我,让我痛快毙命……”
玉筷夹一枚青虾,怼入她喋喋不休的口中。
“好了,莫要再说了。”
叶叙川的温柔小意渐渐消失,转为面无表情。
“我说了要留你的命,就没有让你轻易舍弃它的道理,诚然你亲人尽失,故国难回,可世间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人与物,你曾说过,人是极健忘的,等你熬过这段悲伤时日,再去见天地众生,便知活着也并非如此无趣。”
他淡淡道:“若是恨我,你有许多种报复方式可选,夺去我的权柄,把我打为阶下之囚,或是干脆杀了我,每日扎我三刀,都是极好的方法,为何要自戕呢?”
“拿死亡去惩罚旁人是最愚蠢的方法,蠢透了,”他吹了口粥,送入烟年口中:“自伤一千,损敌一百,你自己想想,这笔账可划算?”
烟年木然地咀嚼青虾。
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来。
他终究不明白,自己碾碎解药,是因为她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所珍爱之人,无颜茍活于世。
至于报复他,只是顺手为之罢了。
一时满屋寂静。
冬季寒凉萧索,只闻檐外细细的北风,侍女们偎在廊下喁喁细语,树梢时有雪团坠地,嘎吱一声,如同敲在烟年心头。
男人剥完了虾,又起了风炉共铫子,融开新雪,亲自为她煎制茶饼。
这茶色白如玉,芽蘖微细,乃是不可多得的好茶,配着他一身疏淡清贵的气度,更显风雅。
她目光向下移动,在他鹤氅一角看见一团隐蔽的血污,长靴上也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。
这些血迹被他细心掩饰过,可或许是太过忙碌,无法面面俱到,到底在细枝末节上疏忽了些许。
“你近日滥杀无辜了么?”她问道。
叶叙川动作一顿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。”
烟年道:“你不信神佛,我是信的,你滥杀无辜,牵累旁人,业果说不准就要算在我身上,我这一世过得够糟了,下辈子想投个好胎,你可别阻了我轮回的路。”
叶叙川勾了勾唇角,想笑,却笑不出来。
她对死亡如此平静坦然,甚至已想着来生,那他怎么办,被孤独地困在这一世里么?
可迎着她狐疑的目光,他第一次不忍承认自己是个预备拉她下地狱的恶鬼,喉结上下一滚,他低声道:“未曾有无辜之人遇害。”
烟年“唔”了一声,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。
叶叙川叹道:“倘若你不是北周的细作,或许我们可以真的做一对尘世里的平凡夫妻。”
“你可以在汴京四下玩耍,不必担忧明日被皇城司捉走,我也可以放心地宠爱你,不必担忧明日你不知往何处去。”
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新煎的茶,目光落在桌台边的美人瓢铜瓶上。
今日清晨,香榧在瓶中供了一支早梅,枝影横斜,凝结一冬的寥落与萧索。
他素来不喜梅花,觉得这花儿开在凛冬腊月里,总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发抖,看着着实是太残忍了些。
烟年顺着他目光看去,望见窗前那清瘦梅枝,顿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思。
“你说得不对。”
“倘若我不是北周的细作,你根本不会喜欢上我。”
烟年道:“你喜欢我果敢坚毅、野性难驯,喜欢我虚与委蛇的小聪明,也喜欢我在床榻间的销魂,可你可曾想过,这些都是我当细作学会的东西。”
“我果敢坚毅,因为我如果不够坚韧,早已被重压击垮,我会虚与委蛇,风情万种,因为我为了扮演男人喜欢的模样,抛却了所有爱人的能力。”
她望着那支梅,语调中带着深重的悲意。
“你是天之骄子,而十岁的杜烟年只是个平凡的村姑,你打马路过她的城镇,不会多看她一眼,她也不会向往你的世界,你们两人注定不会有纠葛,一旦有了,就必是一场灾难,意味着村姑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,去交换了你喜欢的禀赋。”
“你当真不喜欢梅吗?”她自嘲一笑:“其实你心底是喜欢的,在凛冬中开出来的花朵,才最震撼难得,不是么。”
叶叙川喟叹道:“洞察人心,也是你当细作学会的么?”
“这倒不是。”
烟年拒绝归功于指挥使,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:“是我天赋异禀。”
“以后可以多对我说一说你的过往。”叶叙川温和道:“我陡然发觉,自己对你知之甚少,细细想来,竟然连你的生辰都不清楚。”
烟年一怔。
当年做假户籍时随便捏造了一个生辰,其实自己已经有十三年未过真正的生辰了。
犹豫了片刻后,她开口道:“……在二月初,是个雪天。”
再见到叶叙川时,他已换去了沾了血迹的鹤氅长靴,着一身挺拔的文士襕衫,观之芝兰玉树,神清骨秀,配着他一脸温情脉脉的笑容,恍若熏风吹皱一陂春水,夹岸飘落桃花瓣逐水而下。
烟年看了后在心中摇头:男人外表太具有欺骗性,往往暗示着德行的缺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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